我和大家坐在一起吃饭。
把“大家”称作“同学们”的话,有点不太恰当,因为其中有些人严格意义上没有和我在同一间教室里一起学习过。倘若把年纪相近,在同一所学校同一段时间的校友都称作同学的话,把大家都叫做同学才算是勉强正确。
那为什么回到家乡后,第一件事是和大家出来吃饭呢?
因为在我看来,大家都是“朋友”吗?
六七年前,同样一批人也是这样坐在一起吃饭。
但是,和大家在一起交谈时,我并不是很舒心。
我和有些人并不是很熟,不能像关系特别好的同学一样,自由自在地交流。
在那时,因为某些原因,我不得不强行找到一些能够交谈的人,以用一层薄纸封住我空虚的内心。
又因为某些原因,这层薄纸被捅破了。我发现,我的内心没有变得充实,反而日渐腐烂。
在修补内心的同时,我开始憎恶起这层阻碍我看到真相的纸来。
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朋友呢?
那恐怕只有和我思考水平相当,能够和我发自内心探讨深刻的问题的人吧。不需要花费多余的心思,只要所心所欲地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就好了。
以这个标准看去,我没有几个朋友。
也好,剩下的人对我来说,怎样都无所谓了。就是他们害得我没有及时发现自己内心的病症。
果然,如我所愿,我的内心一天天强大起来。只寻找这种意义上的朋友,成了我的信条。
时至今日,我的想法似乎还是没有怎么改变。
随着时间的过去,我已经不用再费心思考朋友的定义,能够自然地和人接触了。
但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朋友,我依然会思索一会儿,再给出之前那一模一样的回答。
如果是在今天之前,还没有和再次大家坐在一起吃饭之前,我肯定是会这样回答。
现在,在这个饭桌上,之前就没什么共同语言的同学,如今也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讲。
现在坐在我旁边,以前曾经玩在一块的同学,也因多年经历上的割裂,而不知道从哪个话题开始聊起。
大家都只好聊着吃饭之前,下午一起体验的游戏项目。
最近的共同经历,只有刚才的那几个小时了。再不然,就是中学时的那些事情了。
几年前,和同一批人相处时,那坐如针毡的感觉再次传了过来。
可是,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。面对这令人恐惧,仿佛要把我拉回过去的感觉,我选择了抵抗:我要尽快离开这里,远离大家。我不想变回过去那个空虚的自己。
嗯,如果是真的和朋友一起的话,会有这么令人焦虑吗?
但是,吃完饭后,大家把我拉到了下一个活动地点。
顺应着气氛,我和大家正常交流着。
就和今天下午一样,我们只是说着普通的话。
就像以前一样,没有深刻的思想,没有刻意的组织言语,我只是和大家说着话而已。
那不就和以前一样了吗?我仿佛是回到了因为心灵的空虚,而和他人交流的状态。
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。我应该讨厌这样的情景才对。
可是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不太想离开这里了。现在的一切,不但不令我讨厌,反而让我觉得怀念。
正因为我已经改变了太多,能够再次体会到以前相同的感觉,就像是回到了以前一样。就好像这只不过是期末考试过后的一次聚会而已。
仔细想一想,过去的我的体验真的有那么糟糕吗?为什么我会沉醉于不再能回到的过去呢?
和不是朋友的人在一起的时光,会令人这么难以割舍吗?
所有的活动结束后,我和一个同学恰巧在一起坐地铁回家。
以前,我们好像是经常会聊好玩的游戏。现在的我们,在玩的游戏上,似乎没有什么交集了。
我逐渐找回了现在的我的状态,主动地找了一些有意义的话题。我向他询问了近来的状态,并试图稍微聊一聊学科、职业这种稍微深刻一点的问题。
但是,和我预料得一样,谈话很快就以沉默告终。
有了四五年经历上的差别,我们早已像两束发散的光一样,射向了永远不会再次相交的远方。
或许从一开始,我们就没有相交过。我们性格之间的差异,本来就不足以支撑长时间的有效对话。
不过是恰巧,能够在同一时间、同一个教室里上课而已。
地铁即将来到换乘站,他要下车了。我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,提前祝他新年快乐。
他笑着说,过几天在祝福也不算迟。
啊,我都忘了,过几天大家还会出来聚一次会。说新年快乐,还是有机会的啊。
但是,说再见的机会应该没有多少次了吧。
他……之前是我的朋友吧?
那么现在也一定还是我的朋友。
下了地铁,我走在陌生的街道上。
说是陌生,只是因为地铁的出口建在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巷子里。毕竟之前是没有地铁的。
什么嘛,只要走出小巷,还是我熟悉的街道啊。
说起来,之所以我对这里很熟悉,是因为我曾在附近住过一段时间。
我还在家乡的时候,换了好几次住处。今天我们跑了好几个地方,恰巧经过了每一片我熟悉的区域。
我一步一步走着。我努力地看着四周陌生的店铺与熟悉的道路,希望能把这一切的场景都在脑中刻下一丝印记。
为什么连一草一木也令我感到不舍呢?难道这些没有生命的场景,也是我的朋友吗?
什么是朋友呢?我又一次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。
能够和我探讨深刻问题的熟人——今天之前的回答是这样。
能够轻松地交谈的熟人——好像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合适的共同话题吧。
关系不错的人——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,对“朋友”两字的详细而无用的描述吗?
共同拥有一段愉快的时光的人——
这是我最终得出来的结论。
离别之际,人为什么会对其他事物感到不舍呢?
经我的观察发现,人是自私的。
人自出生之际,就只能体会到自己的感受。人只会为了让自己获得更多的美好的感受,而贪婪地活着。
反过来说,人并不会主动在意其他事物,除非这些事物能够给自己带来好处。
或者,这些事物被当成了某个人的所有物。在意这个事物,就像在意自己那样符合道理。
路边的景色。
远去的故友。
这些事物显然不是能直接给我带来好处的东西。
可是,这些东西怎么也不像是我的所有物啊。
唯一能解释的就是,人不仅会把有形的事物当成自己的所有物,还会把经历当成自己的一部分。
对于家乡的风景来说,这里记载了我成长的一幕幕。它是我的经历中的一部分,是我自己的一部分。
对于人来说也是类似。和他人一起的,令人开心的经历,是我的一部分。
可是,朋友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词。朋友,可是要得到两方的认可才行啊。
那么,就这样解释好了。我们共同拥有一段愉快的时光。两段蜿蜒而不断延申的人生曲线上,那不起眼的几个交点,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,是我们互相视作朋友的证明。
离别,意味着再也见不到某事物。
意味着那些时光、那些风景不再会有了。
意味着人永远损失了一些东西。
面对不得不经历的损失,自私的人类会感到不舍啊!
最近在玩“素晴日”,里面有几个话题令我很感兴趣。
一个是说,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。
这个想法不假。人只有感知到了世界,思考并回应着世界,世界对人来说才有意义。
每个人都触碰了世界的一部分,对世界的交互方式有自己的理解。
那些东西,正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世界。
在我的想象中,每个人的世界都是外观一个不断的变动着的球。
说它是球也不算准确。球是三维的,只能和我们能看到的一切一样,记录三维的场景。
可是,自己的世界不仅有我们认知某一处的场景,还有我们在不同时刻见到的场景。
自己的世界,还包含着属于自己的经历。经历是有时间这一维度的,所以哪怕说我们的世界是球,那也得是一个不断变动,反映着不同时间的场景的球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,即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球。
总能找到一个时刻,两个球有了重叠的部分。
所以不用太悲观啊!即使同意了世界是由自己定义的这个观点,也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到别人的痕迹。
还有一个话题是说,人是唯一认识了死亡的生物。
事实上,死亡是生物永远也达不到的状态。生物死亡,即永远失去了“生物”这一称号。
所以,其他的生物都安然地活在世界上。
只有人会畏惧死亡。
为什么不会体会到的东西,会令人害怕呢?
我想,这是因为人体会过失去吧。
咽下去的东西,就再也体会不到它的味道了。
即使能重复做同样一件快乐的事情,同样的事情带来的乐趣终将令人厌倦。
只要是人,是有着高级智慧的人,就会意识到失去的存在。
死亡,意味着失去所有令人快乐的事物。
所以,人哪怕永远不会见到死亡,也害怕自己的世界被剥夺。
生活的价值,就是死亡失去的价值。
那也就是说,正是有了注定的死亡,才会有努力活下去的价值。
死亡的本质是失去。
那么,正是离别,赐予了我们朋友的价值。